何皎在回老家的长途汽车上。
半途中,汽车上来一人,随身的行李显得稍多,挤到位置坐下后,那人抬头见到行李架上已无空位,便很不好意思地找到隔壁座的何皎,问能不能在她的座位下搁点东西。
何皎正在想事,只下意识地点头,表示无所谓。
对方一看何皎答应,随即笑着脸感谢道:“美女,谢谢啊!”
“没事儿。”
“我也不麻烦你太久,下一站麻丘镇我就下了,东西多了,就是有点不太好坐,哎,实在不好意思啊!”
“不要紧,我坐得了。”
“你还有几站下啊?”
何皎顿了顿,“三站。”
“诶?”那人想了想,道,“美女,你是溪坊的吗,那我们能算是半个老乡啊!这麻丘到溪坊,路不远的,不如……”
何皎打断了他的套瓷,“不好意思,我早上刚下的飞机,没休息好,能不能……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男人有些自讨没趣,尴尬地假笑着移开了视线。
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,只是偶有嗑瓜子的声音。
何皎闭上眼,阖目休息。
她的老家,溪坊到省城,只能坐长途汽车。早些年,何皎陪周丽华到市里的大医院瞧病,一去就是小半年,这条长途路线她也常常坐。
市里房子的租金贵,何振兴又从不管周丽华的病,医院所有的开销全靠外祖家接济,何皎没办法,只好转到市里的民工学校借读。晚上住在学校里,下了课就去医院,照顾周丽华。
那段时间,她们母女二人的伙食奇差,何皎很难长个子,直到有一天,瘦得连学校老师都看不下去,招她去家里吃饭。
那是她这辈子遇到过最好最慈祥的老人,七十出头,从市辖学校退休后,就自愿赴民工学校无偿任教,已有将近十个年头。
后来,老人得知何皎母亲的状况,每逢周末,都会备一份加餐,令何皎送去给周丽华。
都说大恩不言谢,是因为无以为报。前几年,她的这位恩师去世了,何皎推掉手头上所有的工作,连夜赶来祭拜。周丽华知道了,却算好何皎这鲜有的假期,去帮她安排相亲。
自那开始,何皎才发觉,她已于自己的母亲,无话可说。
她们已然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,内心相互痛恨轻鄙对方的为人,表面上偏偏却又被世人划分为亲人,捆绑在一起。
何皎开始疏远周丽华,疏远她从前的那个家。周丽华并不知道何皎真实的经济情况,当然,作为母亲,也曾问过。
刚开始,何皎只说一半。
后来,少个零,再后来,少两个零。
可纵使是这样,何皎的名义收入,在她老家的消费水平下,却仍是相当不菲的。周丽华也经常拿住这个做重点,为何皎联系相亲,为自己在外吹嘘。
她的那位恩师,老家正是在麻丘。她赴外地读大学后,每一年的寒暑假,都会回来,陪老人去麻丘的乡下散心。
那个地方,承载着她青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。那些回忆,每每令她怀念,却又每每令她伤感。
只是自老人离世之后的那一年开始,何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儿。
她一直有照拂老人的孙辈,为他们代管投资账户。几个年轻人皆已离开了麻丘,基本上都留在了省会发展,个别的,去了一线城市,并且大多发了小财,生活富足,衣食无忧。这所有的一切,才令何皎心中稍有宽慰。
人,总是很难不被情感所左右。
这么些年,她不愿再次踏入麻丘。
这么些年,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众深。
是啊,八年了,她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,却又不敢靠得太近。她的潜意识里,一直害怕自己做出最愚蠢的事,便是在职场上,事业上,掺杂了私人感情。
可不该发生的事,究竟还是发生了。
贪婪,嫉妒,不该犯的错误,她一项未少。不知何时,钟樊深更成了她的大忌,这个名字,这个人,碰不得,也要不得。
只是昨天,黎煦的短暂出现,便已教何皎完全明了,自己对钟樊深的念头,绝不止是她曾经侥幸以为的那样。
是,他很成功,成功的事业,成功的人生,这似乎足以成为许多人对他仰视向往的理由,可她不是,她想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,并不是因为他如此的成功。
这个世界,永不止一个成功的人,而他,却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不畏惧的人,不畏惧成功,也不畏惧失败。
一如当年中大的逸夫讲台上,那个真实坦然的男人,无视所以人的訾议,告诉她,关于选择的真相。
所以,才会渴望留在他身边工作,才会渴望,可以参与到有他的生活里去。
谁也不曾想,朝朝夕夕的仰望,终有一天,化为了女人对男人的倾慕。她是倾慕他的,她于他的倾慕,却亦不知是在何时,彻底发酵了,成了爱情。
当何皎真真正正地爱上了钟樊深,才又从钟樊深的身上,照见了她自己。
一个勇于直面自我的人,所有的承担、勇气、魄力,都不是用来介入他人感情的。她究竟是骄傲的,不肯放任昨日不堪的嫉妒。
无论如何,她都该离开了。
……
何皎的手机仍旧未通。
莫名的焦躁,一而再再而三地涌上心头,钟樊深无心工作,不知何时,竟不自觉地走至窗边,望着城市中央渐渐降临的暮色发愣。
天很快地黑下来。
钟樊深一回神,拨通了柯畅的号码。
柯畅正在同几个创业伙伴在外用餐,待看见钟樊深此时来电,难免有些意外,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,避到一边去接听。
“怎么突然打来,是有什么事吗?”
钟樊深顿了一下,道:“你在忙?”
“也不是,刚才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呢。”
“……那是我打扰了。”
“不算打扰,我们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,我正好出来透口气。”
柯畅不禁觉得有些奇怪,钟樊深很少这般顾左右而言他,几句话了,欲言又止的,偏连一件实事都没讲。
她想了想,开口再三感谢众深的平台支持。
“你知道的,吃饭的那几个,一开始都拿不定主意,如果不是何皎突然提出要加入,还有你……众深一方的协助,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动对方。”
钟樊深道:“共赢而已,先行预祝你一切顺利。”
“希望如此吧,”柯畅的语气轻松了几分,说,“今天就是把他们都叫来,商量一下何皎入股的事儿,我想着,等时机成熟,再约上何皎见一面,问题应该不大。”
“你们有联系么?”
“什么?”
柯畅一时没弄清他指的是谁和谁。
钟樊深的停顿,稍显得不自然。
“我是说……你和何皎。”
此刻,柯畅终于明了钟樊深的来意,可即便曾经的执着如今已成过往,她的心中,却仍难免有丝丝酸楚。
“昨天……我们有一起吃过饭,这你也知道。然后,就没再联系过了。”
钟樊深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我联系不上她,她不接电话。”
柯畅心道:不接电话?莫不是不接你的来电吧,只是嘴里讲的却是另外的话。
“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吧,再等等?无缘无故的,何皎不至于会这样,或者……钟总不妨打去问问郑泓,他应该知道的比我多。”
语言是艺术,这样的一番话,专门说给钟樊深听,柯畅的内心,终于有了些释然的意味。
罢了,好马不吃回头草,放弃过的男人就是路人一个,恶人便别做得太过分了,反正……
既然动了心……
滋味便有他的尝。
柯畅忽有了一种已报一箭之仇的痛快感,一时竟不住地高兴了起来。
这人一高兴,作坏的心思,自然也就勒不住了。
上一刻,还想着别将恶人做得太过分的柯畅,下一刻,便尽往话里添油加醋,装作无意与钟樊深道:“对了,昨天,何皎像是有些发烧,郑泓应该有去照顾她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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