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.不速之客(1 / 1)

一月后,寒江阁。

掀开鎏金兽首衔环香炉的盖子,虞骨将调化的雪梨糕掺了进去,淡淡清凉香甜的味道顷刻就飘散出来,叫人闻之便精神一震。

只可惜现在的易邪却无心消受,他萎靡不振地倚靠在琉璃塌上,裤腿被卷上去一小截,露出有些浮肿的小腿,便是时不时就要唉声叹气一番。

而邱锐之也沉默不语,只是手下力度适中地为他按捏着小腿,眼看着易邪面容憔悴,他的脸色也有一丝晦暗,可除此之外,更多的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——明明瞧着邪儿这般遭罪的模样,他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,但离奇的……他心底却又流淌着一丝病态的满足感。

他的邪儿此刻消沉,颓败得就像开到荼蘼的花朵,再不复往昔的美好颜色,但他却不在乎,他可以展开枝叶让他攀附,让他尽情汲取自己的骨髓,哪怕他的邪儿如今是那么孱弱、臃肿乃至有一日会干枯、凋零……但只要像现在这样,在我的身边,在我的眼前,在我虚构的安宁里,在我打造的牢笼中,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内——我随时随刻都可以将他拥进怀里,与他沉睡上万年,直守到这一方天地内已经寸草不生,我也同样可以陪着他一起腐朽、归入尘土。

……

虞骨调完香便转身过来,正瞧见邱锐之那副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神情,登时便觉得头皮发麻,身上一阵恶寒,赶紧出言打破气氛道:“诶诶!适可而止啊,照顾下大夫的情绪行不行?我才刚看完诊你们就这样,一个俩个都苦大仇深的……就说你呢老邱!小易又不是在弥留之际了,哪用的着你这般衣不解带的伺候?赶紧哪凉快哪待着去吧!快别伤老子的眼睛了。

邱锐之冷冷瞥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

“唉……”易邪却头一歪倒在迎枕上,无病呻吟地叹了一声,手指颤抖着抓住邱锐之的袖子,惨兮兮道:“之之,我要死了……”

“邪儿不要乱说,不过是生个孩子而已。

”邱锐之抚摸着他的头,宽慰道。

没想到易邪却一下怒了,张牙舞爪道:“而已?说得轻松,你怎么不去生呢?站着说话不腰疼!”

“好好好,是夫君说错了话。

”邱锐之应着,将他的手腕按下来,道:“邪儿好好歇着,不要动气。

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,邱锐之就回头对虞骨蹙眉道:“一连十几日邪儿都这般难受得紧,连夜里睡觉都不得安生,究竟到哪天才能将孩子生下来?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个准信?”

“这种事我哪能算准?我是神医又不是神仙!”虞骨翻个白眼道:“但左右也就是这阵了,且让他在屋里歇着吧,说不准啥时候就突然要生了。

说着,就把那香炉往榻旁边的矮凳上一搁,道:“来来来,闻闻我这专门为你调制的醒神香,一会儿就精神了!”

“身上就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,我感觉我要死了。

”易邪恹恹地撇过头,在旁边耷拉着脑袋,哀伤道:“昨晚睡觉的时候还梦到被大鹅追着咬,好不容易从梦里醒过来,就听到窗外传来好几声鹅叫,唉……这一定是不祥之兆。

“恐怕不是……”虞骨憋着笑道:“阁里本来就养着些大白鹅,只不过到了冬天就给圈了起来,而最近天儿有些回暖了,自然就又把它们从笼里放了出来,平常就在冰湖那块散养着,估计是底下的弟子没看住,就溜达到主院附近来了。

“你们倒挺讲究……”易邪兴趣缺缺,没精打采地回道:“竟然还有专门养鹅的弟子。

“毕竟这么大的宅子呢,要是全请下人来打理,得花费多少银子?”虞骨精打细算道:“但阁中的弟子就不一样了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养几只鹅来也费不了什么功夫。

易邪心道也不知这是他和邱锐之谁的主意,虽说邱锐之看着不像这么会节省家用的,但转念一想,好像这种压榨掉手底下人最后一丝价值的处事手段,又很像邱锐之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能干出来的事……

邱锐之还不知易邪到了这份上,还能在心中腹诽他。

他只是看易邪那蔫蔫的样子,心里便担忧得很,于是接上虞骨的话道:“自然也是值不了几个钱,邪儿若是不喜,明日就叫后厨都给炖了。

“兄弟,几十只鹅呢,你都炖了吃得过来吗?”虞骨立即反驳道。

“三条腿的□□不好找,但等着接肉的嘴还不遍地都是?”邱锐之不屑道。

“行了,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,就别让那些鹅白白经受无妄之灾了。

”易邪说着便打了个哈欠,道:“……我想睡觉了。

“好,我抱邪儿去床上睡。

虞骨见没他什么事了,便收拾起自己调香的工具,道:“我这阵子就住在主院东厢房那块儿,有事就差人来叫我。

他走之后,没隔多大一会儿,却是有玄衣卫进来禀报,人未踏足内室,只停在屏风后唤了一声:“阁主。

邱锐之本坐在床边,垂首轻抚着易邪脸畔的发丝,闻声才缓缓抬起眼,起身转到屏风后面,便一挥手,示意玄衣卫出去再说。

迈出门,房檐下已经开始滴水,微风中也夹带着一丝阴寒的潮气,拂过脸侧便好似刀割一般。

大雪心里打着鼓,往年每逢这个时节,阁主的情绪就犹为不好,尤其这阵又赶上夫人临产,便更是雪上加霜……想起此刻被拦在邱府大门外的那位,大雪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为难——究竟该如何跟阁主禀报这件事?

他抬头看了看邱锐之的脸色,欲言又止。

邱锐之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风景,却是久久未听到回应,便不耐催促道:“有话就快些说,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?”

到了这个地步上,大雪心里再纠结,此刻也不得不咬牙强撑着,故作平静地对邱锐之躬身俯首道:“回阁主,牵机派的掌门夫人……江夫人到访。

“!!!”

邱锐之猛然转过身,眼中霎时间风云变幻,最终酝酿成一片阴沉的黑云,俨然是骤雨来临的前兆,他指节攥得吱嘎作响,一错不错地盯着大雪,开口问道:“她人现下在何处?”

“已经被守门的弟子拦下来,此刻正在大门口。

未等大雪再说什么,邱锐之就一挥袖,脚步生风,直朝门口走去。

邱府门口,守门的弟子正面面相觑着,就见邱锐之走了过来,一看到阁主的身影,他们顿时面露惧色,显然是害怕遭受雷霆余怒,连忙低头行礼,可邱锐之根本未理会他们,他一脚踏出门槛,目光便直刺向那停在道路前的垂帘马车。

也许是似有所感,那轿厢有些不安分地动了动,随即就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胜雪的玉手来,衬在那深红色的垂帘上简直无比刺眼,仅仅是一只手便如此引人遐想,实在叫人难以想象那马车里坐着的,究竟是怎样惊艳的女子。

……

她轻轻撩开那道帷幕,就像拉开了一道挡在众人眼前无形的屏风,一时间世间万物都随之清晰起来,身着暗青长裙的女子缓步走下马车,她发色暗红,头梳着妇人的发髻,明明年纪已逾四十,岁月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。

她抬起头,容颜之昳丽光用言语不足道其万一,可却绝对与温婉搭不上边,一张脸轮廓深邃,全然是西域人的特征,眸子却是纯黑的,狭长而锋利,而她目光所向之处,正是一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睛。

似是瞧清了那其中暗藏的阴鹜,娑弗罗挽了挽耳后的发丝,抬唇一笑道:“北方的天许久未曾抬头看过,我都快忘了……不过眼下天冷风寒,实在不是叙旧的好地方,邱阁主难道不邀我进去坐坐吗?”

邱锐之静静看了她须臾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半晌后却是突然勾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容来,道:“时移世易,想不到江夫人竟也会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,真是叫我惊讶。

“人生百态,便犹如盘上棋子,落子难悔,你来我往……对弈之间总有输赢,没什么可惊讶的。

”娑弗罗神色淡淡道。

邱锐之讽刺道:“大龙被围,棋子自弃,此等困局你究竟还想寻出什么出路?你莫不是在深宅中困得痴傻了,连着等一目了然之事都看不懂了吗?”

“路都是人走出来的,山不来就我,我便去就山,所以才会行此一遭。

”娑弗罗对答如流道:“邱阁主还有什么疑问吗?”

“我能有什么疑问?只是任凭风浪起,稳坐钓鱼台罢了。

”邱锐之说着,就冷冷一笑,身子一侧让出道路来:“既然眼下客人来了,我又岂有不迎的道理?故地重游……想来江夫人也不需要我引路了吧?”

“自然不劳烦,我还未到忘却前尘的年纪。

”娑弗罗盈盈一笑,迈步向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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